我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整个城市正期待着凤凰涅磐:它不再是被战争统治的险境,而是一个适合普通人安居乐业的所在。
一座正常城市该有的声音
我并不愿意作为一介故人重回巴格达,怕的是旧日的创伤刺激心灵,然而这实在很难。上次来到巴格达时,我还是美国陆军第2步兵师的一名军士,身穿迷彩服,手里紧握着卡宾枪。在随后的几年里,我时常想象,经历了痛苦的战争,那些工人、学生、出租车司机、老人、新婚夫妇……伊拉克民众会过上怎样的生活?我也想知道,如果自己不穿防弹背心,身上不携带上百发子弹,就这么赤手空拳走在巴格达街头,又会是一种什么感觉呢?
当我走下飞机、驱车进城时,发现记忆中的一切都有了变化。底格里斯河畔的艾布·努瓦斯街上曾经枪声不断,如今,枪炮声已被孩子们的欢笑取代,他们追逐着足球,像一群小鸟般尽情嬉戏。2006至2008年间,海法大街上经常爆发血腥的宗派冲突,而现在,年轻人在市场的门廊里谈天说地,音响里播放的是流行乐曲。在大学校园附近,几个姑娘一边摇晃着书本,一边嘻嘻哈哈地笑着。是的,巴格达到处洋溢着一个正常城市该有的声音。
来到住处,我在绿荫遮蔽下的桌子上展开巴格达地图,那上面标着许多蓝色或红色的小点。鸟瞰整座城市时,这些小点制造出一张全景画:一边全是蓝色的标点,另一边全是红色的——什叶派控制着底格里斯河东岸,逊尼派则聚集在西侧。尽管还存在一些各派混居的街区,但巴格达已经不再是伊拉克人曾经引以为豪的中东世俗城市的楷模了。多年的暴力冲突造就了新的风景,那就是由部落和宗教派别定义的区域。
近600万的人口被无数道防暴墙分割着,墙里分别驻扎着伊拉克政府军、联邦警察、地方警察、私人保安以及其他武装组织,比如“伊拉克之子”(the Sons of Iraq),它就像美国某些地方的“邻里监督团体”一样,只不过配有AK-47步枪。在什叶派控制区,屋顶、清真寺和十字路口常有宗教旗帜飘扬,而在逊尼派的地盘,街上看不到旗子,也算是种标志。翻译尤西夫·提米米对我说:“伙计,巴格达是个巨大的营地。美国没给这儿带来民主,带来的是一堵堵墙。”
底格里斯河依旧忧伤沉静
第二天早上,我乘船游览底格里斯河。同行的船夫伊斯梅尔说,他从父亲手里继承了这门生意,他家经营“河上的士”已有好几代了。他边驾船边闲扯,我则通过头发感受微风拂过。小舟在风中劈波斩浪,穿过潮湿的空气逆流而上时出现了颠簸和偏航。
穿城而过的底格里斯河承载着许多往事,也充满着无尽的忧伤,它就这么静静地流淌,不渲染、不张扬。1258年冬天,在旭烈兀大王的带领下,蒙古骑兵洗劫了巴格达,给这座古城和它的人民带来了巨大的磨难。作为图书馆的“智慧宫”被洗劫,大量的典籍被扔进底格里斯河,包括哲学、艺术、诗歌、历史、科学、数学,包含了几个世纪人类智慧的结晶统统毁于一旦。据说,当蒙古人大肆抢劫时,整条河都被油墨染黑了。
我在河上拍了许多照片,结果被桥礅哨卡里的伊拉克国民军士兵发现了。他们命令小舟靠岸,宣布对我们予以暂时拘留。一名看上去像指挥官的男子盘问了我们,此人表情慵懒,仪容不整,手里还端着一小杯阿拉伯咖啡,战靴的鞋带居然都没系上。他命令我们不得再对桥梁拍照,然后就挥手示意放人。我们正要离开时,一位士兵坚持让我分享他盘子里的鸡蛋,并把手中的面包一撕两半,微笑着往我手里塞了一块。
回到底格里斯河上,伊斯梅尔悄悄告诉我,上周发生了一起袭击,一枚炸弹在附近爆炸,而且可能涉及“河上的士”,所以军方才对河面保持警惕。让我有点郁闷的是,伊斯梅尔是如何在这样的环境下讨生活的?他什么时候才能有真正的好时光呢?
萨达姆的魂魄仍在游荡
穆泰纳比街上有个名叫沙班达的小咖啡馆,当地文化人喜欢在那里一边喝咖啡,一边进行交流和辩论。刚坐下来,我就注意到墙上挂着的照片,上面的人死于2007年的一起爆炸事件,同时遇难的多达数十人。我禁不住问起当时的种种细节,63岁的生物学教授穆罕默德·贾瓦德却回答:“爆炸事件就像树的年轮。你知道,树木总要经历火灾和旱灾,这是成长中必须有的经历,年轮则向外界展示好时光和坏时光。现在或许是坏时光,但却是树木生长的一部分。”他停下来喝了口咖啡,接着说:“我告诉你,历史是战争造就的。”
时值周末,中午时分的街头很热闹。当我慢慢在货摊间溜达时,内心深处的某些东西又在蠢蠢欲动,驱使眼睛不自觉地扫描身后的场景,确定那儿有没有威胁。这是当兵时养成的习惯,近两年差不多已经消失了,但一回到伊拉克便会复发,仿佛回到了荷枪实弹、步行巡逻的往昔岁月。到底谁在跟踪我呢?原来是个诗人,他只想跟我聊聊刚才在咖啡馆里没说完的话题。“没错,”他摊摊手,“在这样一个国家,除了写诗还能干嘛?”
不远处就是天堂广场,萨达姆的魂魄似乎还在那儿游荡。他的雕像曾矗立在广场上,后被推倒,成为战争中的标志性事件。不过,许多人会告诉你,虽然他们希望推翻萨达姆政权,却怀念他在台上时的个别辉煌时刻。比如,1991年第一次海湾战争时,底格里斯河上的大桥被炸毁,萨达姆发誓说一个月内就可将其修复。设立这样的期限真是太大胆了,但修复工作果真按时完成。
私人俱乐部里的新“圣战”
在天堂广场附近的阿拉维耶俱乐部里,我抽着有薄荷味的水烟。作为曾经的军人,我习惯了在迷宫一样的高大城墙间行走,现在却坐在一个喷泉很近的巨大露台上,看泉水被蓝色的灯光打得闪闪发亮。一位穿着讲究、神情冷峻的男子坐在两张桌子以外,也在抽水烟。从旁人处得知,这家伙是伊拉克的陆军将官,宁愿独自闲坐也不回家陪老婆。告诉我这个情况的是拉瓦·尼阿米,一位中年女性,是她邀请我到这家俱乐部参观的。
尼阿米穿着牛仔裤,裤脚插进黑色的皮靴里,上身是一件有褶边的衬衫,戴着一对大耳环。她在巴格达开办了一家非政府组织,专门给年轻的男男女女授课,内容包括瑜伽、戏剧、舞蹈、电影制作、绘画设计以及写作。她说:“这对年轻人的成长非常重要。事实上,这些技能是生命的灵魂。它是真正的圣战,真正的圣战并不意味着必须拿起武器去杀人。”
据尼阿米透露,她最近的一项计划是造访巴格达的少年拘留中心,用艺术鼓励年轻人振奋起来。在那里的所见所闻曾让她非常惊讶,囚犯们的年龄从5岁到18岁,许多人是多年的宗派暴力造成的孤儿。她打算拍摄一部记录片讲述这些孩子的故事。
让生机压倒死亡与暴力
旅程结束前,我想买一个土产的水烟袋带回家。随意走在傍晚的街道上,我发现四周的景物充满了生机。临街的门都开着,高档时装店的橱窗里陈列着时髦的花色。玩具店、五金店、手机店、杂货店……不仅路边商贩的生意红火,店头的生意也非常兴隆。
尽管这样,前一天还是发生了流血事件:一个什叶派聚会遭到迫击炮袭击,另一个清真寺也发生爆炸,总共8人受伤。在事发的卡拉达区,当我跟那里的居民聊天时,他们的声音中流露出些许挫败感。好在往四周看看,到处依然是一派重生和发展的气象。
我的内心也发生着一些微妙的变化,随着时间流逝,随我重回巴格达的肾上腺素一天天下降。我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整个城市正期待着凤凰涅磐:它不再是被战争统治的险境,而是一个适合普通人安居乐业的所在。当然,一切都还需要时间去检验,战争后遗症也许会在人们的余生中留下抹不掉的印记,但这座古都毕竟已开始重现往昔的雄伟辉煌。□美国《国家地理》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