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换掉了整张脸

    4岁的斯嘉丽奇怪地看着面前一副黑手党打扮的男人：他有密密的头发和厚嘴唇，戴着黑墨镜，留有山羊胡子。这和印象中的父亲截然不同：3年前脸部不慎触及高压电线后，她的父亲达拉斯·威恩斯失去了鼻子、眼睛、嘴唇和头发。换句话说，他几乎失去了所有的面部特征。

    今年3月，威恩斯在美国哈佛大学医学院附属教学医院——波士顿布里格姆妇科医院接受了美国首例全脸移植手术，移植了鼻子、嘴唇、肌肉、神经和面部血管。

    他换了一张脸。

    面对“改头换面”的父亲，斯嘉丽最初很是陌生。直到对方歪着嘴巴连续两次喊出了她的名字，小女孩才从声音辨别出——原来是爸爸！斯嘉丽立刻冲过去和爸爸拥抱。她大大的眼睛一眨一眨，端详着父亲陌生的面庞，认真地点评说：“爸爸，你真帅。”

    “当时我就哭了。”威恩斯在新闻发布会上回忆说，“对她来说，我还是爸爸，这让我觉得自己非常了不起。”

    为了再次感受到女儿的吻，失去所有面部特征的父亲决定做“换脸”手术。

    26岁的美国人威恩斯曾有一张英俊的面庞。打开他的个人网页，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当年那个浓眉大眼的德克萨斯帅小伙推着女儿荡秋千的照片。

    打破这一切的是发生在2008年年底的一场意外。威恩斯站在梯子上粉刷教堂时，面部碰触到附近的高压电线，造成面部大范围烧伤。医生不得不除去他脸上坏死的器官和组织。威恩斯失去了鼻子、嘴唇、一部分神经和表情肌，几乎只剩下面部的骨骼。随后，医生将他后背上的肌肉和皮肤移植到面部进行遮盖。

    在重症监护病房里昏迷了3个月，威恩斯醒来后不得不面对这样的现实，除了仅存的一小块下巴，他已面目全非：什么都看不见，左眼被摘除，右眼具有“临床上恢复视觉的可能”，却被皮肤遮盖；什么也说不清，没有嘴唇和牙齿，只能发出模糊的声音；他还什么都闻不到，由于没有鼻子，只能靠脖子处的气管切口来进行换气呼吸……

    “我试着摸了摸脸，就难受地哭了。我脸上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感觉不到。”尽管如此，这个建筑工人一开始并不打算“换脸”。“我可以戴上墨镜和帽子，然后离开。”威恩斯表示旁人异样的目光也没有让他感到困扰，“我什么都看不见，也假装别人完全看不到我。”他试着回归正常人的生活，每天做27个俯卧撑，听自己最喜欢的俄克拉荷马先锋队的橄榄球比赛直播，甚至出门到星巴克喝咖啡。

    只有一件事让他备受煎熬：失去知觉的面部再也感受不到女儿的亲吻。当时斯嘉丽只有18个月大，“一想到再也没机会看到她的舞蹈课表演，不能参加她的家长会，甚至以后所有人生重要场合都要缺席”，威恩斯就开始不安。

    “我不能出现在斯嘉丽的世界里，因为孩子们会不停地问：你爸爸为什么长得跟别人不一样？我不想让斯嘉丽因为我而被人取笑。”威恩斯说。

    目前全球已经实施了12项面部移植手术，其中10例取得成功。2005年，一名被狗咬伤面部的女患者在法国接受了世界上第一例脸部移植手术。2008年，美国克里夫兰临床医院为患者更换了80%的面部，而在两年后，西班牙一个31岁男子接受了全球首例全脸移植手术。

    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附属第九人民医院整复外科主任李青峰，曾主持由上海市政府、国家教育部和上海九院联合立项的“异体全脸面移植”课题研究，任课题组组长。他指出，“换脸”手术的综合代价非常大，患者不仅面临经济上的压力，还要终生服用免疫抑制药，冒着可能发生肿瘤、抵抗力下降的危险。李青峰深深为威恩斯的勇气感动：“学界普遍认为双目失明的案例没有必要做面部移植手术，毕竟花这么大的代价是为了重塑个人信心而回归社会，但是他如果失明看不到脸，就找不到这个依据点。他为了恢复女儿的信心而承担这么大的代价，是很特殊的案例。”

    重新闻到花香，闻到烤宽面条的味道，这种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

    手术开始于2011年3月中旬的一个凌晨。在烧伤科主任医生波马哈克的带领下，30多名外科医生、护士、麻醉师参与了此次手术。

    城市里大部分人都在沉睡，布里格姆妇科医院的医生们却在进行着最后的准备。手术前威恩斯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抓着医生的手臂晃了一下。他知道这场手术难度很大。不同于表皮移植，威恩斯的手术涉及鼻子、嘴唇和全脸皮肤、肌肉和血管的移植。这意味着除了移植皮肤，还要恢复面部神经反应。但他依然选择了冒险。

    冒险之旅开始于一项被称为“摘手套”的手术。医生先透过高倍显微镜将他脸上受伤部分的皮肤移除，只留下眼睛部分的小块皮肤。移除受损面部组织的同时，要保留生长在其中的细微动脉和静脉血管，还要完整地保留面部神经。在这个过程中，对其中任何一部分血管和神经的损伤都有可能使移植后的新脸局部或整体瘫痪，手术也会因此失去意义。

    另一场关键手术也在这家医院里同时进行。医生从捐献者的脸上摘取了鼻子、嘴唇、皮肤和面部脂肪、肌肉以及其中的血管和神经等，再对剥离后的脸进行修剪，将断裂的细微血管结扎。修剪完毕的脸被放置在充满冰的医用箱里，带到威恩斯所在的手术室。

    接下来，真正的移植就开始了。首先是缝合脸部脂肪层的8根主血管，这是为了保证面部供血。虽然是主血管，直径也只有2到3毫米。随后，手术开始触及肌肉层的神经，这是手术的关键。在高倍显微镜下，医生要准确地连接缝合不同的神经，比如实现整个面部表情表达的颅部第七颅神经、主要支配面部皮肤感觉的第五颅神经，每一根都要准确缝合，不能有丝毫差错。

    缝合完成后，医生用特制的试管和吸管把手术过程中的血水和渗出液清除，校准威恩斯面部的新旧神经和肌肉，然后将最外层的皮片缝合。这样，一张新的脸就诞生了。

    由于血管和神经的构造非常细微，医生即便在高倍显微镜的帮助下也要花费很长时间。但器官有自身的耐缺血时限，超过一定时间，移植就失去了意义。所以整场手术就是在和时间赛跑。西班牙进行的世界首例全脸移植手术花了24个小时，但威恩斯的全脸移植手术，时间定格在15个小时。

    苏醒过来的威恩斯提出的第一个请求是，“可不可以摸一下自己的脸”？从脸颊开始，他轻轻地、一点点地触摸着这张脸。“有鼻子，有眼皮，有嘴巴。感觉很自然！”

    这张面庞既不像过去的自己，也不会像捐赠者。据波马哈克介绍，威恩斯的面部特征几乎都来自捐献者，捐献者的脸将在威恩斯原有的面部组织上重塑。不过，威恩斯的脸保留了一项自己的特征——山羊胡子。

    现在威恩斯的脸只在耳朵前面到下巴的地方有一条细细的疤痕，看上去像是固定帽子用的橡皮筋。他已开始用移植的鼻子进行呼吸，嗅觉也在恢复。“我能重新闻到花香，闻到烤宽面条味道，这种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

    挑战才刚刚开始

    全脸移植手术结束了，但威恩斯要面对的挑战才刚刚开始。

    虽然目前没有出现严重的排异反应，但主治医生还是希望他在接下来的几个月住的离医院近一点。威恩斯需要终生服用免疫抑制药，这非常昂贵，每个月大约需要2000美元，这部分将由他的健康保险来承担。而手术费则由美国国防部包圆了——布里格姆妇科医院得到了340万美元的研究经费。据报道，美国国防部投巨资资助这项医学研究，是为了帮助在伊拉克战场和阿富汗战场上遭毁容的美军士兵进行整容。

    医生说，随着新移植的神经融入体内，不久后威恩斯也许就能微笑了。但由于部分面部神经受伤太重，他的左侧脸颊和额头也许只能恢复部分轻微触觉。接下来，威恩斯还要接受更多手术来移除下巴处多余的组织，修复嘴唇右侧的轻微下垂。医生也在考虑为他装上新的牙齿。

    “全脸移植手术让这个称职的爸爸有机会回到斯嘉丽的生活中，这是生活给威恩斯的礼物。”波马哈克医生说。

    威恩斯想要回到德克萨斯州，和家人一起继续生活，还想读完大学。不过对他来说，回家后最想做的第一件事当然是“抱抱我的女儿斯嘉丽”！“想到可以回归正常的生活，真叫人兴奋。”威恩斯说，“还有日子要过，还有生活要继续。”

    □《中国青年报·冰点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