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游南北战争古战场

    美国南北战争结束150年后，昔日战死者的幽灵似乎依旧在古战场上游荡，人们就战争遗迹保护产生的摩擦也在继续。这场几乎撕裂整个国家的战争至今仍被广泛关注，原因之一在于：有关自由与奴役的斗争，一直激荡在美国的历史中。

    民间爱好者的虚拟战争

    曙光悄悄降临在弗吉尼亚州的原野上，灰白的雾气被火光染上了淡淡的颜色。在一条新挖好的战壕里，男人们打着哈欠，蹭了蹭身上沾满露水的羊毛军装。两队衣衫褴褛的佐治亚州步兵靠着自己的步枪小憩，在他们身后，一辆弹药车隆隆驶过。

    突然，凄厉的交火声打破了寂静。“所有人趴下！”指挥官大声吼道。我们前方的稻田对面，几杆枪正在猛烈扫射，在它们后边，一片密集的蓝色人影正以惊人的速度移动——北方军队的主力向我们的基地发起猛攻了！我和同伴用最快的速度装好子弹、开火，争分夺秒地用牙齿撕下弹壳纸，而在我们身后，枪声同样回荡在树林掩映的山谷中。

    我昨天刚刚加入南北战争中隶属于南方邦联的佐治亚州第4军。当我把自己的全套休闲服换成破旧的毡帽、不透气的紧身夹克以及脏得发硬的灰裤子之后，战友们也纷纷从各自的汽车里探出头来。与4000名希望再现南北战争的人们一起，我来到弗州这座颇具历史意义的县城——斯波特瑟尔韦尼亚，为的是重温1864年3月的那场激战。

    大伙儿的真实身份是普通的中学老师、电话推销员、喜欢历史的年轻人，偶尔也能见到大腹便便的中年人。在这个模拟战场上，在这场喧嚣、混乱的黎明突袭中，现实的21世纪生活蓦然褪去了颜色，我们仿佛都生活在另一个世纪的另一个美国。那里有鲜血和雷电，有弹药和泥土的气息，并且充满了野性的奇异感觉。

    物质文明吞没历史遗迹

    重游南北战争的古战场会有一种迷惑的体验，不断交织的过去与现在会让你眼花缭乱。从新墨西哥州到宾夕法尼亚州，南北两军曾经厮杀的地方，正面临着一次新的冲突，冲突双方则是快速退化的农场与大举扩张的购物中心和快餐店。马纳萨斯、安蒂特姆、葛底斯堡……这些200多年前炮火交织的地标，如今再次化身无声的战场。

    斯波特瑟尔韦尼亚就是最好的例子。当年，南方各州宣布脱离联邦后，这个偏僻的县城成了两个政权对峙的中间点。整个战争期间，共有超过10万名士兵在这里受伤、被俘或者阵亡，比二战中的诺曼底登陆还多出10倍。1865年战争结束时，整个县的辖区内四处都是战壕的伤口，当地居民早已逃亡，稻田和庄园里随处埋葬着战死者。

    此后一个世纪，斯波特瑟尔韦尼亚的居民才慢慢恢复到1.2万人——这让1960年后的人口爆炸显得更加惊人，在过去的几十年里，县里的人口暴增了10倍。95号州际公路的贯通让这里距华盛顿仅有十几分钟车程，原本偏僻的村庄一夜间变成了“美国官僚的卧室”。很快，曾经的玉米地里长出了鳞次栉比的房屋，当年的许多遗迹逐渐消失殆尽。

    这天早晨，国家公园管理处的历史学家约翰·轩尼诗带我去塞伦教堂。这是一座庄严的砖结构建筑，在1863年的钱瑟勒斯维尔战役中，詹·赛奇维克率领的南方军队，在北方军队的追击下一路撤退，最终在此遭到阻截。直到今天，教堂墙壁上依然保留着几百处深浅不一的弹痕。然而，当我驻足远眺时，却发现山脚下已经被快餐店和杂货铺完全覆盖了。从前南方军队一路撤退的小径，如今变成了一条热闹的八车道大路；不远处一座有着200年历史的花岗岩纪念碑，也多了两个喧闹的邻居：一座家具商店和一家乡村风情餐厅。

    “直到上世纪60年代，这里还非常安静，”轩尼诗说，“变化并不总是突然发生的，只是有一些零零星星的建筑慢慢地生长起来。你知道，这种情况最容易让人们放松警惕。”

    留下的时间仅剩20年

    对于那些希望保护古战场的人而言，他们迫切需要能够统领全局的领袖。200年前，罗伯特·李将军统帅南方军队屡建奇功，如今，人们把希望寄托在另一位“将军”身上，他名叫詹姆斯·莱塞泽。这个精力充沛、叼着雪茄的汉子看起来就像是从老电影的海报上走下来的一样。他成立了南北战争保护联合会，熟练应对“敌人们的四面夹攻”。

    联合会是个民间团体，很多人对此觉得不可思议，因为在常人看来，南北战争的故地应当是整个国家的遗产。事实上，联邦政府从19世纪90年代就已开始保护这片战场了，他们购买了土地的所有权，并且建立了第一个国家军事公园。但在此之后，有关的措施就变得零散无序，在整个20世纪，国会从来没有拨出足够的经费来推动进一步的保护——当然，这也可以理解，因为几十年前人们不会预料到弗吉尼亚州山区这样的偏僻地方，也会遇到过度开发的问题。随着时间流逝，一些无人照看的古迹就这么消失了。

    上世纪90年代，莱塞泽是马里兰州的交通秘书，在这里，他获得了最早的启发。他发现，几百万美元已经被内定为“高速公路美化建设”的专项用款，这笔钱流向了当地的地主——有时候用来购买受到威胁的土地，更多的时候则被用来购买土地的使用权，让它们永远作为农田存在。在后来的南北战争保护联合会中，他延续了这样的策略。

    莱塞泽告诉我，联合会目前正在几十个不同的地方战斗，他向我展示了一份古战场清单：莫里斯岛，富兰克林，葛底斯堡，还有哈珀斯费。“估计还有800平方公里的战场属于私人土地，”他说，“每年都有40平方公里受到破坏，再这么下去，不出20年，我们再做什么都没用了。”

    失败者注定被后人遗忘？

    托德·卡特上尉的战争结束在它开始的地方。1861年春天，这个21岁的蓝眼睛男孩离开了父亲在富兰克林的农场，参加了田纳西第20军。3年后的深秋，当与战友们一起准备与北方军队决一死战时，这个赤着脚、饥肠辘辘的年轻人发现，战争的浪潮又把他带回了富兰克林。他看到，自己家房子后面的山上出现了北方军队的总部，上面飘扬着星条旗。

    11月30日下午，卡特跨上战马，握紧长剑，领着自己的队伍奔向战场。第二天清晨，当战斗停止之后，身负重伤的他被裹在破旧的大衣里抬回了自己的家。就像家族传统要求的那样，他最终死在了自己的卧室里，嘴里始终重复着：“回家……回家……回家……”

    今天，卡特上尉弹痕累累的房子已经变成了一个战争纪念馆，屹立在便利店、快餐店和商场的包围里；他在血泊中倒下的地方，被房地产商变成了一片住宅区；埋葬了超过1700名战士的坟墓，则变成了一家比萨饼店。“富兰克林战役被许多人看做一次尴尬的失败。”城市规划师朱利安·比布说，“它体现了南方政府的崩溃。”何况，在这个如今黑人聚集的社区里，没有谁会怀念当年支持奴隶制度的政权。所以，除了参战者后人保留下来的零星土地，大多数古战场已经被不断扩张的城镇吞没了。

    直面过去才能弥合裂痕

    类似的摩擦仍在继续。21岁的埃文·库勒是个历史迷，常常带着金属探测器去古战场上寻找纪念物。“这儿就是当年的前线。”他指向面前的一家轮胎店。他还向我隆重介绍了不远处一个停车场旁的臭水沟，库勒曾经花了一下午的时间，在那里找到了100发子弹以及一把刺刀。

    大多数南方士兵的遗体在战争结束后被转移到附近一个私人的小型坟场。那是个美丽的地方，一排排方形的墓碑整齐地立在地面上，写着战死者的姓名。这些名字本身就在讲述着一个个故事：一个名叫查理斯·詹的得克萨斯步兵，出生在中国的上海；另一位名叫约瑟夫·里普塞茨的军人，是一个来自田纳西州西部的犹太中尉……

    然而，这片墓地已经不适合安静地遐想。就在栏杆外面，人们修建了停车场和网球场，而墓地另一侧的草坪，因为在战争期间驻扎过一家医院，幸运地被当地的民间组织保护了起来。墓地被夹在两个风格迥异的世界中间，好像接续着两个不同的时代。

    好消息是，这里也许很快就会获得新生。富有的保护主义者刚刚买下了一间邻近的乡村俱乐部，等到资金充足，这里将诞生一座历史公园。一位在富兰克林长大的黑人对我说，向人们讲述南北战争的故事，比如废除奴隶制的斗争，也许是弥合种族裂痕的好机会。

    在南北战争结束一个半世纪后，它为何依旧能够引起这么多人的关注，引发这么多新的斗争？战死者焦躁不安的幽灵，又为什么仍在古战场上游荡？我想，原因之一在于这场战争本身——自由和奴役的斗争一直激荡在美国的历史中，直到最近半个世纪才得到真正的缓和。

    □美国《国家地理》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