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开罗狂欢为时尚早

    因埃及前总统穆巴拉克被迫辞职而发出的欢呼声，据说遍布2月11日的开罗解放广场和大街小巷。同样的欢呼声，曾在1792年法国国王路易十六被迫退位后，在巴黎街头响起；也曾在1975年西班牙独裁者佛朗哥死后，还政于国王卡洛斯时，在马德里街巷响起。

    现在还很难将埃及变革归入上述人类社会的典型政权交接行列。毕竟，人们还在拭目以待，埃及会走向哪条道路：是西班牙式的和解与宪政改革，还是法国般充斥暴力的清算和革命。

    接管政权的埃及军方主持的宪法修正案，3月19日经公投通过，议会和总统选举的大致时间表也被公布，这意味着平稳过渡成为可能。但4月10日，示威者和军队的冲突使至少2人死亡，数十人受伤。广场上的人们正失去耐心，要求清算前总统穆巴拉克及其执政党，并且说预定的选举时间过于遥远；而掌权的埃及武装部队最高委员会则要动用武力将人们从广场赶走。

    一场基本没流血的“革命” 

    尽管没流太多血，开罗解放广场的示威者还是愿意称自己的行为是“一场革命”。如果在2月11日到开罗街头走一走，还是会感受到某些革命气氛：人们站在被烧毁了的汽车顶上挥舞国旗，或者乱扔石块表达兴奋。但除此之外，过去两个月里在埃及发生的事，其实很难被定义为一次真正的革命。民众没有武装，除了请愿游行和集会外，人们没有围攻总统府；国家没有失控，权力是以电视讲话的形式和平交接的，2月11日，穆巴拉克自愿搭上直升飞机离开时，也没遇到什么危险。

    与1889年的巴黎不同，2011年的开罗是克制的。直到2月10日，穆巴拉克辞职的前一天，人们还在担心，这个在位30年、性格刚硬的强人会不会殊死一搏；而解放广场上的人们已经越来越不冷静，他们能不能再等下去，也很难说。此前，军队已经在广场周围结集，政府的通牒也反复发出。但情势没有被引爆：紧张而愤怒的示威者没有骚动，手持枪械的士兵也没有射出子弹。双方所信守的这种可贵的克制，成为保持和平的关键。

    无法预料，假若民众由愤怒变为暴乱，或者军队在压力下开枪，埃及会变成什么局面。历史有很多这样的例子：民众的胜利很难避免无政府的混乱或新的极权；而执政者的胜利则难免使一切改革停顿乃至倒退。

    但埃及人的幸运是否可以推广？穆巴拉克下台，促使民主浪潮在中东蔓延，巴林和也门的抗议遭到了强硬镇压，叙利亚局势也一度紧张，利比亚更是爆发内战，让该国前途未卜。诸多迹象都表明，穆巴拉克的辞职极为勉强。就在2月10日，当许多信息源都透露穆巴拉克将辞职时，穆巴拉克突然发表电视讲话，表示自己将继续担任总统，并推行改革。这被视为他的最后一次挣扎。但几个因素促成了他的低头：美国总统奥巴马明确表态“是离开的时候了”；军方单方面承认民众示威为合法，也显见已经选择站在民众一方。

    若不是有这几个关键的因素，以固执著称的穆巴拉克会否一再退让？埃及民众毫不让步的坚持能否换到最后结局？这都是希望从埃及事件中得到启发的人必须斟酌的。

    军队与宪法的微妙关系

    埃及这场没有太多流血就达成的变革，让不少人津津乐道。但两个月以后，事态的发展使人担忧：开罗街头的欢呼是否为时过早？

    就在这欢呼未歇之际，2月14日，接掌权力的军方就对广场上的示威者下发了最后通牒，要求他们必须撤离。而示威者予以拒绝，理由是：他们需要在广场上坚守到政治改革完全实现。

    自此，原先在示威者和穆巴拉克之间的矛盾，迅速转化为示威者和军方的矛盾。这种紧张情况逐渐加剧，军车又开始遍布解放广场周围。4月10日，示威者与军队发生小规模冲突，起码有2人死亡，几十人受伤。

    早在2月11日穆巴拉克辞职之际，军队接管权力的安排就让人心里咯噔一下。按当时尚在生效的埃及宪法，总统辞去职务之际，权力应由副总统接掌。但穆巴拉克向军队交出政权，军队安然接纳，民众也随之默认，这场意在和平进行的变革，已经超出了宪法框架。

    在军方主持下，新的宪法修正案迅速被提出并通过，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条款，则是限定总统只能连任一次，以及将行政权力置于法院的监督之下。然而，新的宪法修正案能否使一度脱离宪法框架内的变革进程重新回到宪法体系内？在选举顺利举行前，谁也不敢保证。

    旧政权被彻底清扫之际，的确需要一个值得信赖的权威力量，来保证交替期的社会平稳。十几天前才被匆忙任命的副总统苏莱曼显然不是这种力量的合适代表。此前对民众表达出足够善意的军方，此际获得民众的善意回应。此外，由于埃及军队一直国家化，与执政党与穆巴拉克相对保持距离，这也是使人们能接受军方掌权的关键因素。

    但问题是，在新议会选出、新政府成立之前的空白期，军队无人可约束，接下来政治改革的进程，就得依仗军队的善意——这善意是否靠得住，变数太大。

    “我们相信军队。”2月11日晚上，一名开罗工人在街头说。但这并不是大多数人的真实想法。另一种想法似乎更有代表性，一名正在狂欢的示威组织者不忘补充：“我们会继续奋斗。”但人们与军队的争执很快就开始了。4月10日解放广场的流血，让埃及原本乐观的局势蒙上阴影：接下来，是和平还是流血？埃及似乎正处在十字路口，这是当初一心只希望穆巴拉克下台的人们未曾料想过的事情——推翻一个积怨已深的政府本身，不能被当做改革的全部目标。

    清算是否会发生

    目前看来，民众与军队的争执，主要出于两个原因：一是激进者对军队提出的改革时间表感到不满。军方称议会选举将在今年11月之后才能举行，总统选举则更晚。在激进者看来，他们需要等待的时间太久了；二是在穆巴拉克辞职两个月以后，要求对其审判的呼声越来越高。先前满足于迫其下台的人似乎越想越不是滋味，提出了报复的要求。而对这个要求含糊其辞的军方，也被许多人指责为旧政府的同伙及其利益的维护者。4月10日的冲突即由此而发。

    如今，在动用武力之后，军方口气迅速软化。军事委员会发表声明，发誓称绝无对民众动用武力的意图；同时，对穆巴拉克及其家人，以及前执政党官员的拘留和审判迅速开始。前执政党民族民主党被解散；穆巴拉克及其子被处以15日的拘禁，并面临审讯。

    这个消息引起了一片叫好声。埃及上诉法院的一名法官甚至通过媒体传出这样的消息：假若穆巴拉克命令军队镇压抗议者的罪名成立，他“可能被判处死刑”。这一场看似和平开端的示威进行到此时，似乎露出了先前潜伏的杀气。

    人们对这个消息的态度是复杂的。一方面，叫好的声音此起彼伏，认为对凡有罪行的独裁者的审判是正义的；但另一方面，也有人不无担忧地指出，对于和平让出权力的独裁者进行极端清算，往往是民意失控的表现，会给其他独裁者发出恶性信号，堵塞其妥协退让的后路。

    尽管如此，从目前来看，坚守在开罗解放广场上的人，对自己的主张和两个月前一样执著。甚至在接到军队清场的警告时，不少人已经表示：面对军队的进攻，人群“一定会反抗”。这不难理解：他们已经用自己的坚持赶走了最顽固的独裁者，还有什么不能实现的要求？

    当初，使人群走上广场并不困难，组织者通过网络通讯，就召起了席卷埃及的民主浪潮；但想让他们离开广场就没那么容易了。埃及接下来的局势，既取决于军方的表现，更取决于广场上的人群。他们是否能够克制和互相退让，以便通过选举使变革和平地实现？抑或，他们是否不惜一切代价实现其提出的任何要求，哪怕流血？